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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番外之天行常健,地势恒
金鳌玉蝀桥西侧、棂星门迤北的羊房夹道内,是西宫的安乐堂。因皇城北安门内也有一安乐堂,位处宫外,两厢有内外之别,故此称西内的安乐堂为内安乐堂。

 内安乐堂的刘掌司是个略有些驼背的老内监,平素事务不算忙碌,因为此间有二三十个总事的,分摊下来倒也清闲。但自从数年前纪女史称疾避居此处后,他与其他掌司的职责便悄然发生了变化。

 如今后宫里面万贵妃专宠而妒,自其所生皇长子夭折后,因已近不惑难以再受孕,便越发妒横偏执,后宫有娠者皆被其暗令人堕胎,五年前柏贤妃侥幸生下悼恭太子,都已被立为太子了,结果后来亦为其所害。这些几乎是宫里头公开的秘密,万岁对此也并非全无所知,但因着对万贵妃的偏私,始终只作不闻。

 刘掌司长叹一息,端着熬好的药进了院角一间晻霭的小屋。

 纪女史当初偶因万岁临幸而孕珠,但宫里谁人不知怀了龙种也留不住,纪女史惶遽无奈之下只好称疾避居于此,庶几躲过万贵妃的戕害,平安生产。后万幸顺利诞下小皇子,众人俱松了口气,合力瞒住了。但小皇子降世后,却是缺衣少食,连母都难喝上——纪女史平里也吃不上什么好的,没多少水,又不能时常来看望小皇子。

 大伙儿没奈何,只得常常将米捣碎了,熬些细软易食的米糊糊,掺点蜂进去,将就着哺喂。纪女史不在的时候,众人便轮照看。可小皇子实在太小,总这么凑合着不是办法,大家深以为忧,都担心这个小皇子养不活。但他们都是卑微的奴婢,手里都十分拮据,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余钱拿出来补贴。后来幸而冷宫那边的吴娘娘闻知此事后出手相帮,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然而小皇子的命是保住了,身体却十分羸弱,极易生病。

 刘掌司小心翼翼地把药碗放到木桌上,瞧着眼前昏沉沉睡着的孩子,摇头叹气。

 怎么能不弱呢,纪女史怀胎的时候就被强灌过一碗堕胎药,幸得苍天庇佑才没将胎儿打掉。后来小皇子出生后又饥一顿一顿的,吴娘娘相援也只能保他不被饿死,毕竟她一个幽居冷宫多年的废后,能力也有限,不能给小皇子调理身子。何况,不瞧瞧这待的是什么地方。

 这内安乐堂与北安门内的那个安乐堂功用差不多,但其实凄惨比之更甚。安乐堂是给宫内染病的内官、长随、内使和小火预备的,送到那里若是没养好病死了,内官监给副棺木板儿,惜薪司给捆焚化柴,直接拉到净乐堂焚化;若是医治好了,倒还可回宫重新当差。而内安乐堂则是为宫里或年老或有病亦或待罪的宫人们预备的,来这里的,大多都是要等久年深后发配到皇城外的浣衣局去等死的。

 这就是个熬日子的地方,熬一天是一天。这里几乎每天都有人被送进来,也几乎每天都有人被送出去,生老病死不断上演。

 这种地方待多了,好人也要闷出病来,何况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呢。

 刘掌司重重叹息一下,轻声唤醒了小上的人。

 小皇子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边的人,虚弱地喊了声“伴伴”刘掌司微笑着应了一声,将小皇子扶起来,仔细喂了药。

 他正待退下,一转身就瞧见有人走了进来。

 “娘亲!”刚刚躺下的小皇子看到来人,病恹恹的脸上现出兴奋之,欢喜地唤了一声。

 纪氏见儿子挣扎着要坐起来,赶忙紧走几步上前按住他的手臂,轻声连道:“快躺下。”又坐到沿上,探了探他的额头,微微蹙眉“哥儿的烧还没退。”

 “我觉得已经好一些了。”小皇子仰起脸,朝母亲笑了笑。

 纪氏看着儿子憔悴的面色,知他不过是强打精神,不低叹一声,将他安置好,又细细掖了掖被角。

 刘掌司走上来,笑道:“纪女史不必过忧,哥儿这是秋受了些风寒,再将养几便好了。”

 纪氏叹口气,对刘掌司道了句“辛苦”正说着话,便见怀恩与张敏一前一后挑帘进来。

 众人简单叙了礼,怀恩和张敏上前看了看小皇子的病况,笑着让他好生休息,旋即转头示意纪氏出去说话。

 “纪女史可想好了?”怀恩出去后便敛了笑意,肃容对纪氏道。

 初秋的风已经带了些肃杀萧冷,吹在身上令人遍体生寒。纪氏垂眸沉默片刻后,道:“我想再与哥儿待半年。”

 怀恩沉少顷,沉声一叹,道:“也罢,明年也可。届时咱家与张公公找时机把哥儿这事透给万岁。”

 纪氏心里重比千钧,凛然点头:“二位大恩,没齿难忘。”

 张敏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分内事而已。”说着话,想起一些往事,笑容渐渐散了去。

 当年万贵妃听闻纪氏腹中胎未堕掉,派他来溺死新落地的婴儿。纪氏看到张敏前来时,只一瞬便明了了他的来意,当下护住怀中幼子,惶悚绝望,面无人。张敏看着恬然安睡的婴孩,忽然动了恻隐之心。

 宫里的悲悲惨惨已经够多了,他又何必再增杀孽。何况万岁爷子息单薄,眼下只一个柏贤妃生的小皇子,还不晓得能不能躲过万贵妃的暗害,若是遭了毒手,那纪氏这孩子便是唯一的血脉了,他绝不能下杀手。

 于是,他冒险帮纪氏藏起了这个孩子,回去禀告万贵妃说纪氏未曾有孕。自此,他由一个被派来戮杀的屠夫,变成了一个坚定的保护者。

 一保护就是四年。

 其实不止是他,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宫里每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是保护者。宫里私底下的消息传得快,知道西内这边藏了个小皇子的宫人内侍不在少数,但凡有一个奔着厚赏跑去跟万贵妃告密,这事就兜不住了。

 可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那么做。

 每一个知晓秘密的人似乎都保持着空前的默契,秘而不宣。

 张敏攥了攥手。

 他们都是给人为奴为婢的,他们卑,他们低微,他们看惯了宫里的炎凉世情,但他们良知未泯。他们地位再低下,手连着手也总能做成一些事。

 大家勠力同心之下,小皇子终于平安长大。但一直藏着也不是法子,况且小皇子如今虚龄五岁了,到了开蒙的年纪,总要正正经经读书习字的。于是怀恩前阵子便同纪女史商量让小皇子认祖归宗的事。

 张敏想起这个就直叹气。将来圣上与小皇子厮认了自然是好事,但这也必然牵动他们这些人的命运。万贵妃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纪氏,被瞒了四五年想来气得不轻,这口恶气必然会撒在纪氏身上,到时候纪氏的命保不保得住实在难说。

 这纪女史是聪明人,个中利害自然清楚,如今说想再和小皇子待半年,不过是想再多看看儿子。

 不过,他们这些人的命也是一同悬着的,尤其是他。纪女史深知他们担着怎样的风险,是以方才的言谢尤显沉重。

 但即使死又如何呢,如今柏贤妃的儿子也没了,这孩子就是万岁目前仅存的骨血。只要小皇子顺利认父,他们虽死无憾。

 晚间掌灯时分,吴氏带了个褡裢来瞧小皇子。褡裢里面是她给小皇子新做的一件小袍子。

 “哥儿穿着还合身的,”吴氏眉目和蔼,含笑看着眼前的小人儿“那成,等我拿回去再把边角修修,就给哥儿送来。眼瞧着就中秋了,我尽力在十五之前送来,到时候哥儿过节的时候就换上,好不好?”

 小皇子仰起头,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气道:“吴娘娘不必那么急。”

 吴氏笑道:“哥儿不想穿新衣服?”

 “嗯…不是,”他挠挠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件刚换的新衣,又看看上那件旧的,回头看向吴氏“我原来那身也没破,还能继续穿,另外还有一件替换的,所以不急。”

 吴氏遽然沉默下来,须臾,噙笑看着小皇子:“哥儿不想要很多好看的新衣裳么?”

 “衣服够穿不就好了,”他咧嘴笑笑“而且,我也不想让吴娘娘太辛苦呀。”他低了低头,有些窘迫“娘跟我说,我们已经麻烦吴娘娘很多了。”

 吴氏抿了抿嘴,一时语

 她来帮纪氏母子,其实是出于私心。她出身不差,父亲原本是羽林前卫指挥使,后来她被点为皇后,父亲也提为都督同知。原本吴家也是风光无限,争奈她当时年轻气盛,见万贵妃擅宠骄横,心中气不过,便挑了她的错杖责了一通。吴氏本以为自己与万岁好歹新婚燕尔,且又是中宫之主,万贞儿再得宠也不过是个贵妃,万岁不会把她怎样。没成想万岁闻知此事后怒不可遏,竟以“举动轻佻,礼度率略,德不称位”为由,下诏废了她的后位,全无转圜余地。

 她不过当了一个多月的皇后,就被废了,如同弃履。她父亲也被牵累,下狱戍边。

 吴氏讥诮地笑了笑。

 她这一跤摔得太惨重,毁了自己,也害了父亲。她当年才十几岁,如今十年蹉跎,韶华空付,回头去看,只觉悔恨加。她太不了解万岁,也太高看自己。这十年里,她幽居冷宫,尝尽了人情冷暖,历尽了世态沧桑。然而这些都还不到头,除非她死,不然永无解。但总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她几度自裁,又几度放弃。

 她还很年轻啊,不想就这么了断。何况该死的是万贞儿,她还没看到万贞儿死,怎么甘心自戕呢。

 原本她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么完了,真的要在这不见天的地方熬到死。直到四年前,她知道了纪氏藏子于安乐堂的事情。她听闻纪氏母子的状况后,心中不已。

 纪氏没能力养活儿子,她可以施以援手。她纵然再落魄,也好歹还有些家底,供养一个孩子吃穿不成问题。雪中送炭最暖人心,纪氏母子一定会记得她这份恩情。而以万贞儿的子,这后宫里怕是不会再有孩子出世。那么,这个孩子一旦显于众前,便很可能被立为太子。他若他登基,或可将她移出冷宫。

 她翻身的所有希望,都系在这个孩子身上了。

 不过她这几年尽心尽力的照拂,也并非全是为了施恩。她早就跟这孩子处出了感情,将他视若己出。她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有自己的孩子,于是将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了这孩子身上。

 吴氏哀叹间,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她父亲当初为她所牵累,被发配去戍边,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

 “吴娘娘怎么不说话,”小皇子拉了拉她的衣袖,目光略带忐忑,小声道“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吴氏瞧着眼前瘦瘦小小的孩子,心里酸涩更甚,忽然红了眼圈。

 本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却要窝在这里受这份罪,这是造的什么冤孽!

 吴氏偏头抹了几把泪,也分不清自己这是在哭哥儿还是在哭她自己。她将袍子重新收好,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细细代他些养病的琐碎事,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人定时的内安乐堂越发阒静,只有秋虫寥落的低鸣在沉沉黑夜里无力地响。屋内小上的人睡醒了一觉,暂且没了困意,便支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

 他围着被子发了会儿呆,瞥眼间发现地上洒了些薄霜似的月光。他歪了歪头,想起娘亲前些日子教他的那首《水调歌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这里没有朱阁和绮户,他也不知道朱阁和绮户长什么样子。不过他如今确实睡不着,或许也算是应了最后一句。

 娘亲懂得很多,时不时会教他认几个字背几首诗词,他记好,学得很快。可娘亲每每看着他时,眸中都藏着化不开的忧虑——他虽则年纪小,但心思十分细腻,对情绪的体察非常敏锐。

 娘亲在担忧什么呢?担心坏人来抓他么?

 不过,娘亲和伴伴们都害怕的坏人到底是谁呢?

 今戴先生和张伴伴好像不止是来看他的,他们似乎是来和娘亲商量事情的。会不会是在商量去找爹爹的事的?

 他思及此,突然有些兴奋。

 虽然他们都不告诉他爹爹到底是谁,但他觉得他的爹爹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等找到爹爹,他就不用害怕那个传说中的坏人来抓他了。

 娘亲他们都认为他过得苦,其实他觉得不然。这里每一个人都待他很好,吴娘娘和张伴伴他们也经常来看他,娘亲也会空来探视。有很多疼他的人,怎么会苦呢?

 不过饿肚子和没人说话的时候,倒是有些难熬。毕竟他们似乎都很忙,有时候也顾不上他。

 他低下头,沮丧地扁扁嘴。不一时,又觉得头晕身楚,便重新撑着小胳膊原样躺了回去。

 他又发烧了,这已经不知道是这一年里的第几回了。好像自他记事开始,他就在不断生病。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他讨厌生病,生病太难过了,还要喝苦药汁子。

 他平躺好,难受地按了按发烫的额头,迷糊了一会儿,又想起了什么,小手探入领口,掏出了一块莹透温润的玉佩。

 娘亲说这块玉是他外祖母留给她的,玉石通灵又养人,让他一定仔细戴着,还说会保他平平安安。

 那能不能保他不生病呢?

 他嘴微抿,手里握着玉石,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中秋节那天,众人似乎格外忙碌,独留他一人在院中。他蹲在树下蚁垤旁托腮看了会儿,觉得无趣,又怕弄脏了吴娘娘做的新衣裳,便回了屋子。

 后头的事情,有点模糊。

 他似乎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看时,发现是个眼生的姐姐。

 刘掌司他们不可能放坏人进来,况且哪有像她这样一路彳亍一脸迷茫的坏人——她好像不认识路诶,不认识路还怎么抓他?

 想到这些,他放下戒心,迈步走了上去。这位姐姐好似认识他,瞧见他后大为惊诧,连问了他好些问题。他知道的都一一答了,她听着听着,面上神色变化莫测。他虽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但觉得这样在外头说话似乎不大礼貌,便将她领进了屋。

 她环视了这间仄的小屋,面上的笑渐渐敛了去。她方才在外面的时候仿佛是有意逗他,还扮凶吓他,但她其实不知道,她扮得一点都不像。是善意是恶意他感受得很明白,大人们可能不知道,他们的情绪大多藏在眼睛里。而他觉得她眼眸里仿似蕴藉着一份柔软的小心,不过他不知道个中缘由。

 起先在外面时,她还能与他说说笑笑的,眼下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似乎再轻松不起来。她问了他些衣食起居的问题,又瞧着他认真地扳着指头给她数他有几个伴伴,忽然扶额叹气,自言自语道:“怎么感觉小时候有点傻呢。”

 这种问题可得讲清楚。他闻言侧头看她,一脸认真道:“我不傻。”他见她不以为然地笑笑,挠了挠头,继续解释“我真不傻,娘亲他们教我的,我都能学会。”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倒是来了兴致:“他们都教你什么?”

 “娘亲教我习字,萧伴伴教我弹琴,戴先生教我明理,还说我身子太弱,给我找了个习武师父,还有…”

 她沉着端量他一番,打断道:“原来你对音律钟之谙之,是萧敬的功劳。”又小声嘀咕一句“音乐细胞果然要从小培养啊。”

 他没懂她的意思,正问,忽见她笑盈盈俯身对他道:“饿不饿?灶房在不在这里?我给你做点吃的,嗯?我手艺特别好。”

 他眨巴一下眼睛,讪讪道:“有点饿。不过厨房不在这边,而且张伴伴他们说忙完了会带好吃的来。”

 她顿了一顿,蹲身与他平视,道:“你真的觉得这日子不苦么?”

 他睁着大眼睛觑她,老实地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在屋内简陋的陈设上梭巡一圈,又瞧了瞧眼前干干瘦瘦的人,飒然浅笑道:“我告诉你,你将来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临御四表,富有八荒。有穿不完的华服,享不尽的珍馐。天下人皆奉你为至尊,再无人敢欺你戕你。”

 外间的天光投进来,映得她一双眼眸如含光水,洌洌澄澄,如淌人心。

 他低头想了想,目不解。

 她见状一拍脑门,道:“我忘了你还没开始正经读书,是不是没听懂意思?”

 他摇头道:“不是,我明白的。我只是在想,我要天下干什么?我现在只差一个爹爹。”

 她闻言愣了愣,眼泪忽然便涌了上来。她连忙低头揩了揩泪,又站起身背过脸去稳定了情绪,这才回身。她刻意岔开了话茬儿,同他说笑了会儿,见他似乎有些困倦,就让他去睡中觉。

 他的确乏了,让她暂在屋内稍坐片刻,便先自上睡下。可待他醒来,屋内已经没了那位蓦然出现的来客。他细细回想,脑中却是一片混沌。他望了望窗外的婆娑树影,茫然又困惑。

 他方才好像做了个梦,一个模糊却真实的梦。

 然而他越去想那个梦,就越模糊。最后索晃了晃头,不再探寻。

 岁月无痕,光荏苒,半年时光匆匆而过,成化十一年的暮已然谢尽。

 自悼恭太子薨后,宫中已再无后妃生下龙嗣。成化帝朱见深感慨老将至而无子,却意外听闻怀恩与张敏说有一小皇子已潜养于内安乐堂五年。朱见深大喜过望,当即驾临西内,遣使接小皇子。

 纪氏默然望着一众宫人内侍给儿子更衣。她面上似乎沉静无波,但袖内的双手却早已攥得青筋突起。

 儿子收拾停当后,欢喜地跑过来拉住她,仰脸笑道:“娘亲不跟我一起去么?”

 纪氏深口气,低头笑道:“哥儿先去。”

 “那我让爹爹把娘亲也接去好不好?”

 纪氏心底恸切翻搅上来,忽而俯身抱住儿子,压抑不住地悲泣道:“哥儿先去吧。哥儿记得,穿着黄袍蓄着胡须的那个便是你父皇,他会保护你的。”

 怀中小人有些惑,黄袍好理解,那胡须是什么样子的?伴伴们都没有胡须,他从小到大也没见过一个有胡须的人。

 纪氏目送着儿子乘坐的小舆远去,一时间百感集。

 她本是广西瑶家土官的女儿,父慈母爱,衣食无忧。可韩雍平大藤峡之时,她与家人失散,又作为战俘被掳了去,充入掖庭。后因她读过书通晓文字,便授了内藏女史。

 她哀过怨过,更思念下落未卜的亲人。但事已至此,不可挽回,她后来心境渐渐平复,决定就这样独身一个平静过活。然而圣上的偶然临幸,却将她推向了风口尖。

 宫闱内的争斗倾轧她看了太多,她根本不想蹚浑水,却偏偏被卷了进去。她彷徨而无力,但这几年下来,她发觉自己内心更多的其实是感恩,感恩于上苍将这个孩子赐予她。

 哥儿的降生让她尝到了为人母的欣喜足。她与哥儿的日子虽过得清苦,但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倒也安和亲睦,她真希望一辈子都这么平平稳稳的。可她不能自私,哥儿不能一直这样不见天地活着。

 她知道哥儿这一去,她怕是性命休矣,万贵妃定然不会放过她。但她并不后悔,既是走出这一步,她便做好了准备。

 用她的命来换儿子的未来,值得。

 朱见深翘首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众人将一个孩子簇拥至阶下。

 那孩子穿着绯小袍,脸颊干瘦,五官却生得极为精致,一双眼眸更是湛然纯澈宛若墨水玉。只是长披及地的胎发愈加显得他身子单薄,绯衣袍衬得他面容更见苍白。

 阶下的孩子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发现只有中间上首那个是穿着黄袍的。那个就是爹爹了吧?

 他稍一犹豫,随即迈腿跑上去扑到那人怀里,脆生生喊了一声“爹爹”

 朱见深一把将儿子抱到膝上,抚视良久,一时悲喜加,感慨万端,哽咽道:“确实是朕的儿子,像朕。”

 坐在他膝上的小人好奇地打量他,忽然伸出小手扯了扯他的胡子,歪着头道:“这个就是胡子么?”

 在场的宫人内侍皆是一惊。

 朱见深却没恼,反而心中酸涩,搂紧儿子,落泪不已:“皇儿受苦了,爹爹带你走。”

 朱见深久无子嗣,心中终惶惶,忽然得知自己竟在五年前就有了一子,着实惊喜。眼下又见儿子这般瘦弱,愧怍顿生,当即将儿子领回了乾清宫。随后,又依儿子的意,将纪氏也接了出来。

 同年五月十九,朱见深敕谕礼部,令其与翰林院商议皇子名。小皇子这一代是祐字辈,又依太-祖规定的五行相生取名法,朱见深名讳带水,水生木,故此其实只需定一个含木的单字。礼部前后拟定数名,朱见深斟酌再三,最后选了“樘”字。

 樘(chēng)者,柱也。国之擎天立柱,匡扶社稷也。

 小皇子有了名字,成化帝也已答应秋凉后将其立为太子,纪氏母凭子贵入住长乐宫,似乎皆大欢喜。

 但万贵妃却是气个半死。

 她当年满以为纪氏未曾产子,没成想竟被一群奴婢给骗了。她愤恨难平,气得旧疾复发、夜不能寐,誓要出这口恶气。

 她心中冷笑,纪氏你这人休要得意,有儿子傍身又如何?当年柏贤妃不也侥幸生了儿子,最后还不是被我暗里使人弄死了。走着瞧,你和你儿子一个都跑不掉!

 长乐宫里花木葱茏,绿柳小荷形可爱,怡人眼目。纪氏立在荷花池边,眼望水中涟漪,微微出神。

 她原本便生得清美殊丽,如今换上华服宝饰,越加光彩奕奕,令人移不开眼。朱见深久惯留情,早已经忘记了当年曾经临幸过她,还是让彤史查了底才稍稍记起来一些。不过如今见她姿容这般出挑,她入住长乐宫后,他倒是来过好几回。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她和樘儿的处境会好起来。她虽已在长乐宫待了一月有余,但始终也没名分。她对名分不甚在意,有了份位也是枉然,圣上虽风,但万贵妃才是圣上的心头挚爱,她争不过也不想争。

 她是担心樘儿。

 樘儿年纪太小,心又单纯,她自己是做好了死的准备,但一朝她身死,樘儿又当如何?如今唯望圣上能顾念父子之份,善待樘儿。

 她正神思恍惚,忽闻身后传来清脆的童声。她回过身时,儿子已经跑到了她跟前。他拉住她的衣袖,仰起小脸,嗓音软糯地问道:“娘亲不高兴?”

 纪氏勉力下心事,温柔低眉,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笑道:“没有,娘只是出来走走。”

 “娘亲骗人,”他撇撇嘴“我都看出来了。难道娘还在害怕那个坏人?”

 纪氏警惕地左右瞧了瞧,随即俯身低声道:“后你要小心万贵妃,也千万记得莫与你父皇顶撞。还有,戴先生是个可以倚仗的人…”

 “娘亲为什么要突然代这么多?”

 纪氏笑得有些不自然:“娘怕后忘了。”

 祐樘看着自家娘亲,疑惑道:“那个万贵妃为什么要害我们?我们又没有得罪她。”

 纪氏嘴紧抿,将儿子抱到怀里,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道:“有些事情,樘儿将来自会明白。”她见儿子依偎在她怀里不说话,不叹息一声“娘若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夏日清风拂煦而过,扬起池中芙蕖清新的淡香。

 他安静地趴在母亲肩头,过了好半晌,沮丧道:“我不要跟娘亲分开。”

 纪氏神情僵了僵。

 他转头看向母亲,明澈的眼神中带着惑:“娘亲为什么要害怕万贵妃,爹爹不会保护我们么?”

 纪氏苦笑连连,抱紧儿子,良久无言。

 时光转无声,天气向炎,但纪氏心里却越来越冷。

 万贵妃来过一次长乐宫,耀武扬威,明讽暗嘲。她的态度十分明确,只要纪氏活着,小皇子就会步悼恭太子的后尘。

 纪氏觉得讽刺,难道她死了,万贞儿就会放过樘儿么?

 纪氏心里越发不安,终于在朱见深一次驾幸长乐宫时,寻了机会,求朱见深能看在父子之份上,庇护樘儿。

 朱见深起先觉得她这话没头没脑,随即再一想,倒是明白了几分。

 后宫里这些事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有谁敢欺负到他的贞儿头上,否则他基本是不管。

 他知晓贞儿痛恨纪氏,是以虽则心于纪氏的美貌,但也不敢常来长乐宫。不过纪氏的死活他其实也并不怎么挂心,后宫里这群女人里,只有贞儿才是他真正放在心里的人。贞儿与他是患难过来的,他当年落魄无依时,尝尽人情冷暖,是贞儿不离不弃地陪伴他照顾他。其他后妃不过是在他登基后坐享富贵的,在他心里根本无足轻重,连贞儿一个手指头都及不上。

 他对貌美的纪氏存了些怜惜,但却不会因此护住纪氏。他护纪氏便是同贞儿作对,是以他选择冷眼旁观。后宫里又不缺女人,纪氏死了就死了。

 至于樘儿…

 “樘哥儿是朕的儿子,朕自然会好好待他。”

 纪氏知道朱见深这话是在避重就轻,遂挑明道:“万娘娘对樘儿有成见,妾担心万娘娘会对樘儿不利,故而…”

 朱见深忽地变了脸色,霍然起身,面色阴沉地盯着纪氏,道:“你这话是在暗指贞儿要谋害皇子么!”

 纪氏知道其实万贞儿背后干的那些事朱见深都清楚,眼下说出这等话不过是故作不知的维护,毕竟戕害皇嗣是大罪。众人可以心知肚明,却不可以说出来。

 但事已至此,纪氏不得不把话说明。

 她端端正正地朝着朱见深跪下,悲切痛陈道:“樘儿是陛下骨血,求陛下保他平安!妾命不足惜,但求樘儿能安稳长大。”

 朱见深想想贞儿,又想想如今那唯一的儿子,心里烦,转身就走。

 纪氏害怕朱见深会一去不回头,思及自己目下境况,一时惶恐,也顾不得许多,当下急急膝行着去拉朱见深的袍角,哀哀乞求道:“樘儿尚年幼,求陛下顾怜相庇!妾来世愿衔环结草报答陛下大恩!”

 朱见深低头望着泣如雨下的纪氏,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把甩开她,快步走了出去。

 纪氏眼望着朱见深远去的背影,忽然像被光了所有气力,颓然扑跌在地。她预感到自己时无多,但圣上却不肯给她给个准话。然而她又安慰自己,樘儿到底是圣上的骨,纵然出于父子天,想来圣上也不至于对樘儿的生死置之不理。

 可是,悼恭太子呢?柏贤妃生的悼恭太子朱祐极,还不是养了不足三年便遭了万贵妃的毒手。

 纪氏悲苦万状,此刻只希望万岁能看在社稷继统的份上,保樘儿一命。

 成化十一年六月二十八,天幕阴沉得似要倾下来。

 练好了今的字,又温了会儿书,祐樘从书房出来,打算去寻母亲。可他看到来往宫人行匆忙,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心里忽然慌得厉害,又正遇见一宫人忙忙来报说出事了,他不及听完,便当即没命似的一路跑往母亲平起居的偏殿。

 他跑到殿门口时,瞧见里面已经作一团。他累得不过气,跌跌撞撞分开人丛冲进去。

 他一眼便看到了歪倒在榻上的母亲。母亲脸色灰败,双目紧闭。

 这样的情状,像极了他曾在安乐堂见过的那些被抬走的死人。

 他吓得面色一白,奔到榻边拉住母亲的手,惊慌地迭声唤“娘亲”

 纪氏一直撑着最后一口气,如今听到儿子的声音,艰涩睁眼看过去,气若游丝道:“樘儿记得娘亲代的话…”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勉力拉住儿子的手“樘儿若能承继大统,定要做个治世贤主,如此方不负众人的保育之恩。”

 她说话间,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未几,双眼紧阖,气绝而亡。

 他石雕泥塑般的呆了须臾,旋即又想起什么似的,紧紧拽着母亲的手,颤声唤了好几回,可也再听不到母亲的应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无措,他不知道要如何叫醒母亲。炎炎暑里,他却只觉寒气砭骨,如坠冰窟。

 太医们赶到时,纪氏的尸体已经开始变冷。太医们眼见这等光景,对着呆坐榻边的小皇子道了几句宽慰的话,便一个个退下了。

 出去寻圣驾的宫人回来支支吾吾地禀告说,万岁如今正和万贵妃在宫后苑赏景,没工夫过来。那宫人见小皇子闻言后全无反应,心里打鼓,也惶惑不安地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榻边坐着的人才动了一下。

 祐樘面上泪痕干涸,神情麻木。

 他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衣缘上精致的刺绣滚边,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空的大殿,继而将目光调回母亲身上。他拉住母亲的手晃了晃,轻声道:“娘亲,我们回去好不好?这里一点都不好。”

 他忽然十分想念吴娘娘做的衣裳,想念安乐堂那间小小的屋子,想念他曾在夜阑无眠时看到的恬淡月光。

 他忽然宁可就那么在安乐堂过一辈子。

 他仰面望了望头顶华丽的蟠龙藻井,恍惚间想起,似乎有人曾跟他说,他将来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他不想当什么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只想回到从前的简单平淡。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其实就是孤家寡人吧。

 他垂眸看着自己小小的手掌,眼神惘。

 他现在还有什么,将来又想要什么呢?

 他从前一直想见父亲,可如今见到了父亲,却是如此下场。

 他呆坐在母亲冷透的尸体旁,凝望着母亲了无生气的脸,忽觉深重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沉沉袭来,得他呼吸不能。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他眼前死去。

 他知道仇人是谁,但他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

 他才认父一月有余,母亲便被人害死。他们母子其实就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他们没害过人,却仍旧招致杀身之祸。与世无争并不能避过灾祸。

 他从前匿居安乐堂,日子虽清贫艰辛,但其实一直被娘亲和伴伴们保护得极好,根本不知外面风。及至后来出了安乐堂,也有娘亲的照拂,他对宫中凶险仍旧懵懂无知。

 而现在,他几乎失去了全部的庇护。从今往后,所有的风雨都需要他独自面对。

 他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以往的生活,他不能回头,只能往前走。

 他转过头,目光胶着在透着些微天光的槛窗上。

 殿外风急云密,晦将雨。闷雷轰然涌动,炸响天际,如同蛰兽复苏的嘶吼。他茕茕独坐,静默良久,又思及母亲弥留时的话,眼眸逐渐转深。

 纪氏薨后,被追封为淑妃,谥恭恪庄僖。

 纪氏没了,小皇子无人照拂。

 成化帝的继后王氏因看到废后吴氏的前车之鉴,实在怕了,遂一直独善其身,对后宫诸事也不如何过问,尤其对万贵妃忍让有加,无论万贵妃如何逾矩僭越,她都不敢发作。如今谁不知小皇子是万贵妃的眼中钉,王氏自然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何况,若她养着,万一回头这小皇子又被害了,她便难辞其咎,这出力不讨好的事不能做。

 连皇后都不敢养,其他妃子更不敢。

 正在尴尬之际,周太后站了出来。

 周太后是成化帝生母,英宗朝时是贵妃,成化帝登基后,尊为皇太后。周太后累历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四朝,经历过丈夫被俘、儿子被废,见证了土木堡之变,也见证了英宗的夺门复辟。一路大起大落经下来,老太太早已久惯风,宠辱不惊。何况当初周太后还是周贵妃时,便已手段了得,又因是太子生母,素要强,英宗也奈何不了她,深恐皇后钱氏被她挤兑死。

 后来英宗驾崩,成化帝即位,周太后就此成为后宫里最大的赢家。成化帝本有意立万贞儿为后,周太后盛怒驳斥,成化帝没奈何,只得悻悻作罢——国朝以孝治天下,周太后是他亲娘,一个“孝”字扣下来,他什么念头也不敢有了。

 周太后一直都不待见万贞儿,又因万贞儿的毒辣手段,更对她厌恶至极。而万贞儿可以仗着帝宠爬到王皇后头上,却不敢对周太后这个婆婆有半分不敬,周太后给她气受,她也只有受着的份儿。

 周太后盼孙心切,可盼来一个死一个。如今好容易又盼来一个,知晓这个小孙儿的境况后,当下拍案,咬牙道:“你们都不养,我养!”

 周太后很快遣人将小孙儿接到了自己的仁寿宫。她之前听闻孙儿被接出安乐堂时,曾见过这孩子一两回。初初觌面时,她便不愣了愣——这孩子生得实在太瘦弱,气也差得很,全然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如今再次见面,他仍旧孱羸,却变得异常寡言。周老太太深谙后宫纷争的酷烈,一时越加心疼自己这个小孙儿,瞧着这光景,鼻子倒是有点泛酸。她怕她掉起泪来惹出这孩子的伤心事,便忍了忍,冲他招手笑道:“来,到祖母这儿来。”

 祐樘抬头注视着眼前人温和的眉眼,一时有些恍惚。他自进殿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眼下见祖母示意,踟蹰片时,安静地走了过去。

 周太后将小孙儿搂进怀里时,只觉这孩子瘦得干柴似的,又兼想起小孙儿的苦命处,一时间酸楚难抑,抱着孙儿便饮泣不止。

 一旁的宫人面面相觑,有些无措——太后自来子刚强,极少落泪。

 周太后哭了半晌,好容易止住,拉起孙儿时瞧见他眼圈也泛了红,当即拍了拍他的背,哽咽道:“樘儿后就住在祖母这里,跟祖母做伴儿,好不好?”

 他望着祖母,轻轻点了点头。

 周太后抹了泪,慈蔼笑道:“叫祖母。”

 祐樘顿了片刻,出声道:“祖母。”

 “哎,乖,”周太后笑着应了一声,点了点他的鼻尖“你总闷声不吭,祖母还以为你是个小哑巴呢。”

 她看着小孙儿消瘦的脸,想着孙儿刚没了娘,这几不知是何等难熬,便又抱着他地安慰了半晌,最后拍了拍孙儿的背,微笑道:“樘儿莫怕,后有祖母给你撑!”说着话又想起了万贞儿,当下冷哼一声“那歹毒的妖妇休想害我孙儿!”

 小皇子被皇太后接入仁寿宫的事很快便传入了万贵妃耳中。她暗恨太后多管闲事,但老太太身份摆着,她还真不敢造次。她找来素好的宸妃邵氏商量了一番,邵氏思量片晌,提议姑且试着笼络小皇子。

 邵氏的理由其实也简单,既然一时除不掉,那就先哄着。左右不过一个六岁孩子,分不清什么是非曲直,万一笼拢住了,将来也好办事。

 万贵妃深以为然,遂邀太子来她的安喜宫赴宴。

 周太后知晓此事后,正要替孙儿挡回去,但转念想想,宫中明暗箭多不胜数,她不可能时时刻刻滴水不漏地护着孙儿,孙儿迟早要自己与那毒妇对上,这回倒也是个试手的机会,横竖万贞儿再蠢,也不可能在自己宫里头害死小皇子。

 祐樘去安喜宫前,仍旧心有惴惴的周太后特特吩咐说不要吃万贞儿给的东西,祐樘点头应下。

 万贵妃见小皇子大大方方如约而来,心下暗笑果真不过是个黄口小儿,不知深浅,好骗得紧。

 她这番倒是备得十分精心,凉菜、热菜并主食、点心摆了一大桌。安喜宫这头的吃穿用度比之皇后那边都是有过之而不及的,吃食上更是精细,她又是上了心的,这一桌子摆下来,直令人看了目,馋涎滴。

 小孩子多馋嘴,不信看了不动心。

 万贵妃皮笑不笑地跟小皇子客套半晌,却渐渐发现他似乎根本没有动筷的意思。她不有些尴尬,开口催促小皇子用膳。

 祐樘看了万贵妃一眼,道:“不必,已。”

 万贵妃脸上的笑一僵,当下直想翻白眼,他这什么意思?

 然而他终究年纪小,她实在不好计较,只能忍下。但又不肯就此放弃,于是又笑道:“来都来了,总该吃些,否则太后娘娘怕是以为我苛待了你。哥儿既不甚饿,那便喝些汤水。”言罢,挥手示意众人换席面。

 等到浓香四溢的羹汤摆齐整了,万贵妃见他仍旧不动,深感掉面子,不假笑道:“哥儿怎不喝?莫非都不合胃口?”

 祐樘对着满桌羹馔搭了一眼,不紧不慢道:“我怕有毒。”

 万贵妃几乎要呕血,气得脸都绿了。

 宫里规矩多又处处是虚以委蛇,哪怕是个几岁的孩子讲话都知道忌讳,她就没见过说话这么直接的人!

 就算心里这么想,可也别说出来啊!

 可她再气又能把他怎样呢?撇开皇太后那头不论,她这么大的人,难道跟一个六岁的孩子计较不成?况且谁不知这小皇子刚打安乐堂出来,如今由太后照拂着,而他之所以在安乐堂住了几年也是因她之故,她若硬挑他规矩上的错,一来是打自己脸,二来也落太后面子。老太太本就看她不顺眼,到时候若再借题发挥治她一治…

 万贵妃顿觉头疼裂。

 她这么些年横惯了,如今被一个小孩子说得没脸还不能发作,着实把她堵得不轻。但她心中也疑惑,这些话里话外的关节他到底懂不懂?他是真的天真无知,还是故意为之?

 若是前者,那倒也好得很。但若是后者…

 万贵妃正思至此,已辞别行至大殿门口的小皇子突然顿住了步子,略转头看了她一眼。

 万贵妃在宫中浮沉几十年,自诩经过世面、阅尽人情,但却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且对方竟还是个不及她高的孩子。

 她不由自主地后跌一步。

 那眼神似警告也似宣战,但又似什么深意也没有,只不过寒潭掠影般的一瞥,等到再回神去追想时,只余道不尽的沉邃凛冽。

 万贵妃忽然就慌起来。

 原来他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知道是谁将他害到这步田地,知道她如今不过是虚情假意充好人。

 万贵妃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一个孩子生出惧意,她稳了稳心神,面上渐现狠厉之

 既然他什么都知晓了,那就万万留不得!

 成化帝之前说秋凉后就立太子,但万贞儿近来却又哭又闹地着他改变心意,说什么立储是攸系社稷的大事,怎可轻率为之。

 成化帝十分头疼。

 立储固然是大事,但国朝自来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前头万贵妃生的皇长子和柏贤妃生的悼恭太子都没了,王皇后正位中宫十一年也不见有孕,想来是不会有嫡子降生了,那怎么算也是合该立祐樘的。

 何况,他眼下只这一个儿子,也没得选啊!不立他立谁?

 成化帝正被万贵妃得没法之际,宸妃邵氏有了身孕。成化帝惊喜非常,但这也并不能打立储的步伐。长幼有序,即便邵氏添个儿子,也不能越过祐樘去。

 成化十一年十一月初八是钦天监择定的吉。是,册立皇子祐樘为皇太子,并以礼成诏告天下。

 成化十四年二月十五,皇太子出阁讲学。此之出阁即正式入学,出阁之后,除恶劣天气外,皇太子每都必须要到文华殿上课,接受正统的皇家教育。负责教授课业的先生以万安、刘珝和刘吉为首,算上更番的,统共二十多位。

 这批东宫讲官全都才当曹斗,学问皆是顶好的,然而多半却有才无德,且各有派系,与朝中诸臣外戚关系盘错节。

 祐樘每按部就班听课、练字、温书,规行矩步,恭谦有礼,任谁都难挑出错来。他明面上不管先生们之间那些弯弯绕,只管安心修业进学,但实则已在暗暗观察先生们的德行做派,暗暗记下哪些人是将来可堪重任的謇正股肱。

 怀恩原本瞧见这份讲官名单后有些担忧——这帮人学问好是好,但里头小人也多。太子年幼,怕是难辨是非,回头被带歪了可就糟了。

 故而怀恩得了机会就悄悄往东宫那头跑,给太子提醒一二。但他渐渐发现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实在是眼明心亮,孰是孰非其实早看了个通透。

 早在安乐堂时,怀恩便瞧出这孩子天聪慧,可那时的太子还是一块璞玉,没有这样的玲珑心思。不想这才三年过去,他便进益至此。

 怀恩欣慰的同时,也不由感慨,怪道古人云自古雄才多磨难,磨难真是最好的雕玉利器。

 不过,这三两年间,万贵妃不再揪着后妃们堕胎,邵宸妃接连添了两位小皇子,太子不再是万岁唯一的子嗣,又兼万贵妃一里上蹿下跳在万岁跟前进太子的谗言,万岁显见着对太子是越发淡漠了,想来太子往后的日子会愈加艰难。

 怀恩有心帮衬太子,但架不住小人太多,三人成虎,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是有限。

 但纵然如此,他也始终站在太子这边。从当初决定保护这个孩子开始,他就没想过退缩。这世上悲剧太多,他不想再增一桩。

 和多数人不同,怀恩并非因家贫而入宫做内监。相反的,他出身缙绅仕宦之家,衣食优渥。怀恩姓戴,父亲戴希文官至太仆寺卿,堂兄戴纶时任兵部侍郎,伯父戴贤也做着河南知府,戴家可谓满门锦绣。

 堂兄戴纶因学问好,被定为东宫讲官,教授当时还是太子的宣宗。原是颇有前途的差事,但戴纶子耿直,因时常劝谏太子莫游猎荒废学业,而得罪了太子。后太子登基,以“谏猎杵旨”为由,将戴纶下狱,在亲自刑讯时,将其打死。

 宣宗打死了戴纶仍旧不解气,又将戴贤和戴希文下狱抄家。戴家倒后,年幼的怀恩被阉割,入了宫,宣宗亲自赐名“怀恩”

 怀恩怀恩,怀什么恩呢?杀兄株连之恩,还是抄家阉割之恩?

 然而跌至谷底的怀恩既未扭曲情,也未一蹶不振。他默默学会宫中的生存之道,一点点往上爬。

 四十年后成化帝登基,他成为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坐上了内臣衙门里的头把椅。司礼监是十二监之首,非皇帝倚重之内臣不可入,而掌印太监更是司礼监的重中之重,权力既大又能时时得见天颜,实打实的御前红人,满宫里的内监做梦都想巴结的头号人物。

 太监梁芳、韦兴等人是万贵妃爪牙,仗着万氏的势专权用事、目中无人,但见了怀恩就跟耗子见猫似的,平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也得鞠着恭恭敬敬喊怀恩一声“爷爷”

 祐樘从前只是觉得怀恩懂的东西很多,对他不呼伴伴而尊称一声戴先生,后来发现这位戴先生实在是个厉害的。

 若不厉害,这样忠直的人,怎能在小人环绕的内官衙门里一路爬上来?如今又将一群上下蹦跶的小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个中手段不容小觑、

 怀恩还让他看到了什么叫外圆内方的处事之道。他父皇身边多是溜须拍马的传奉官,但怀恩这样的謇谔正臣却能在司礼监太监的位子上多年屹立不倒,着实令人称奇。怀恩因是在御前伺候,还常搭救他父皇要处治的直臣,使的法子也是随机而出,有时是对他父皇好言相劝,有时跪地上就哭,倒把他父皇弄懵了。

 他看得很清楚,怀恩之所以能一面办好事一面固位,一是会揣摩他父皇的心思,会随机应变,二是能力的确出众,他父皇也知道怀恩是个得力的左膀右臂,有时虽也嫌他烦,但却没想过换掉他。

 给他授课的先生们也各有各的处世之道,他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即便是品行不端的小人,身上也有可取的智慧,他不仅要读书,还要读人。他需要学的还有很多。

 不过他却越来越不知道要如何与他父亲相处了。

 出阁讲学之后,日子变得越加充实,但也愈发艰难。父亲对他越来越冷淡,这个冷淡随着他弟妹的增多而逐有加无已。父亲常来查他功课,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与其说是考察不如说是刁难,只因他功课做得太细致,极少被难倒。

 如果说当年母亲去世时他对父亲有些寒心的话,那如今便是一比一更失望。

 而今,他又要提防万氏和邵氏的明暗箭,又要提防自己父亲的刁难,每都如临深履冰。更令他心凉的是,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调养不好了。

 从他记事起,他就在频繁生病。母亲与他说长大了就好了,他也认为长大了会好起来。可他调了这些年也没有起。太医们也束手无策,支支吾吾说是幼年时亏空得太甚,只能慢慢养着。

 显然,这副病体是要跟他一辈子了。

 他开始频频静坐,思考他的过去与未来。亦或什么都不想,只是头脑放空呆呆坐着。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了佛经。都道佛可渡人,那么是否也能将他从烦恼的此岸渡到清净的彼岸呢?

 他搬到清宁宫后,身边添了些新人,太监覃吉便是其中之一。覃吉耿直又有学问,常对他口授四书章句与古今政典,规导他的言行,他对覃吉十分敬重。但覃吉不准他看些杂七杂八的书,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佛经。

 一次,他正捧着佛经看得入神,覃吉忽然进来,他瞥之低声惊呼:“伴伴来了!”说着话便忙盖住佛经,迅速出底下的《孝经》捧起来看。

 他的动作眨眼即就,快得很,但因方才看佛经太投入,实则已经慢了一步。

 覃吉不地走至他跟前,规规整整地跪下,径直道:“殿下在读佛经么?”

 他定了定神,略略心虚道:“没有,读的《孝经》。”

 覃吉竟似真的信了,伏地叩首道:“甚好,佛书荒诞,不可信。”

 覃吉说话间,心里不由慨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竟去看佛经,想是他心中积的愁苦太多,实在无可排解了,想想也是冤孽。

 祐樘眸光微凝,略显惘。

 佛书荒诞么?那他该寄心于何处呢?

 成化十八年十二月初六,御制《文华大训》撰成。这部书是成化帝命一班翰林学士采辑编撰而成的,专为给皇太子授课用。《文华大训》共有进学、养德、厚伦和明治四纲,讲的皆是修齐治平之道。

 书是好书,但成化帝规定,太子听授时必须撤案降座,立着听。皇太子虽只有上午有课,但上午的课要持续近两个时辰。寻常成人站两个时辰尚且受不住,何况是个体质羸弱的十三岁少年,更遑论还要集中精力听课了。

 这规矩一出,讲官们私底下都议论纷纷,怕太子熬不下来。但他们渐渐发现,他们太小瞧这个少年了。

 太子仍旧如从前一样,听课时始终专心注目,不移视听。讲官们暗暗称奇,疑心太子中间干站着跑神儿,遂故意在课后考问,结果太子对答如

 最难得的是,太子非只一如此,往后皆这般,无一轻懈。

 众人咋舌不已,震惊之余,以小见大,心思各动。

 以万安为首的万贵妃一心里打鼓,这太子越看越像是个成气候的啊,他们到底站哪边?

 以刘吉为首的八面玲珑派更坚定了圆滑之道,庆幸还好没跟着那群人在皇帝跟前编排太子。早看出这小爷不得了了,别看万氏现在得势,将来这小爷顺当登基了一准儿是个厉害的主儿,得罪他?找死呢!不过万氏那边目前也不能明着开罪。

 以刘健为首的后起之秀满心慰藉,他们就没见过资质这样好又好学至此的学生,大明社稷后继有人啊!看来以后要更用心地教才是。

 成化帝朱见深也深感意外。原本是想为难为难他的,没成想他不仅扛下来了,还做得令人无可指摘。

 朱见深远远看着儿子直的背影,一时间思绪万端,心里突然说不出的堵。

 他忽地想起自己的幼年遭际。当年因父亲被掳,叔父代而称帝,那时他才不过三岁,宫中人最会看风使舵,自此便渐渐对他不经心了。三年后叔父干脆废了他的储位,将他贬为沂王。等到他父亲复辟重新立他为太子时,已经五年过去了。

 他的童年几乎是在旁人的冷眼里度过的,只有贞儿全心全意照料他、保护他,他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温暖几乎都来自于贞儿。但贞儿四岁便入了掖廷,不过是个普通宫人出身,也没念过什么书,教不了他,他又囿于自身遭际,小时没受过良好的教育。他那会儿哪有儿子眼下这样好的境遇,二十来个才学满腹的先生围着转。

 朱见深沉叹一声。

 往事不可追,今昔不能较。但他对这个儿子确实越发不喜。

 他原本就对纪淑妃无甚感情,当初不过一时兴起春风一度,不曾想竟让她生了个哥儿。不过到底父子天,当年将儿子从安乐堂接出来后,他倒也对这个儿子很是亲厚过一阵子。可后来后宫里皇子皇女渐多,又总有人到他跟前说太子的不是,他起先也不当回事,可经年累月下来,慢慢地也信了一些。尤其贞儿总跟他吹枕旁风,说太子要害死她为母报仇云云,他也渐渐发觉太子与贞儿这桩仇实在是个事儿。

 将来他不在了,太子登基,能放过贞儿和万氏一族么?

 朱见深深以为忧。

 还是杬儿好,聪明乖巧又孝顺,最要紧是贞儿也喜欢杬儿。

 朱见深又望了儿子一眼。

 清瘦的少年立得笔若劲松,凝神听授,心无旁骛。

 他忽然从儿子的背影里看出些许倔强的意味来。

 那种从骨子里生发出的不屈不挠,宛若野草破土克磐石,其之韧、其志之坚,令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汗颜。

 儿子比他当初坚强多了。

 但那又如何,不喜还是不喜。

 成化二十一年,在万氏的不断挑唆下,朱见深对太子的厌烦几乎达到了极点,终是动了废储的念头。他想改立朱祐杬为太子。朱祐杬是邵氏的儿子,在朱见深看来,邵氏温良贤淑又与万贞儿好,朱祐杬还乖巧懂事,他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而他对太子偏见深,瞧着太子哪儿哪儿都是毛病,总看太子不顺眼。

 怀恩发现皇帝竟动了易储的心思后,心里暗急,几次瞅时机据理劝谏,奈何皇帝不肯听,后来还恼了,让他滚去凤守陵去。

 怀恩见皇帝似乎心意已决,跪地免冠,叩首道:“老奴遵命。”

 盛怒中的朱见深见状倒愣了愣。

 怀恩如今这位子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花了几十年才挣到的东西,如今就这么不要了?怎也不央一央?怀恩虽能力出众,但一旦被贬,日子久了谁还记得他,再想翻身难比登天。

 怀恩暗自冷笑,道理他岂会不知,但若让他杵在这里看着太子被废,还不如去凤守陵种菜!

 怀恩离宫前,太子特将他召到了清宁宫叙话。

 瞧见如今的太子,怀恩心内感慨翻涌。太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孩子,这个少年的变化之大令他也嗟叹不已。但不知太子能否渡过这一劫,毕竟皇帝那头心意已定。

 思及此,怀恩不问道:“殿下有何打算?”

 祐樘笑道:“我听闻泰山近来震了三回,不过父皇还未看到奏章。”

 怀恩一愣之后便面现惊喜,但随即又担忧道:“殿下可有把握?”

 “这法子不成便另谋旁的,”祐樘眼帘垂了垂“母亲拿命换的储位,我可不能丢了。”

 怀恩想起纪淑妃,唏嘘了一阵,又暗祷太子可以接着这份天意渡过难关。

 朱见深听闻泰山地震后,很有些心虚。泰山乃五岳之宗,龙脉所在,如今地震了,难道是上天示警?他正惊疑不定间,又一次传来泰山地震的奏报。

 第四次了。

 朱见深这下慌了,忙命钦天监去查。钦天监很快就查出了地震起因:应在东宫。

 应在东宫,那可不就是应在了他废太子这件事上?

 朱见深惶惶几,最终还是按下了易储的念头。

 天意不可违,跟老天爷作对那不是疯了么?

 然而到底意难平。于是紧接着,两广、山东、陕西、京畿接连地震,八月出现食,十一月京师再度地震。

 若说朱见深之前只是不甘不愿地作罢的话,那眼下真是想也不敢想。

 老天爷都帮的人,还是不动为好。

 祐樘渡过险关后。并没得闲松泛——他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选妃在即。

 他这些年不是忙于课业就是忙于布招拆招,风花雪月的事真没怎么想过。前阵子倒有几个来教人事儿的,他跟听课似的认真听完了嬷嬷们的讲解,然后把那个给他练手的宫人撵走了。

 该学的自然得学,但他不想随便沾惹于人。

 他也说不清原因,他在这方面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坚持。近两三年间,祖母一直有意无意往东宫这边人。他清楚自己身边那些越堆越多的美貌宫人都是什么用处,但他一个都没碰过,只当不知。

 他的当务之急是找一个合适的东宫妃人选。

 第一次见到漪乔的时候,他就想起了这件最近正困扰着他的事情。

 首先她的容貌就很合适。

 有一回命妇朝见两宫,祖母在一班命妇里瞧见了一位容貌出众的美人,将一众后妃都比下去了。祖母一问之下得知是礼部尚书施纯的夫人,当即不悦,跟左右发牢说当初东朝选妃时为何没选着这位。随即沉着脸跟施夫人说,以后都不必来入宫朝见了。他听后直笑,祖母那话外音是若当初选了这么个美人,他父皇就不会被万贵妃一直拢着了。此事之后,祖母几次见着他,都叨念着将来定给他选个样貌出挑又端庄贤淑的媳妇儿。他暗想,祖母或许是怕将来他身边也出个妖妃,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选个好看又懂事的正

 而漪乔当时虽一身狼狈,但也能明显瞧出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将来纵使搁在举国待选淑女里,恐怕也没人能盖得过她。

 但长得好还只是其一,风仪气韵也要好,资质情更要合度。太聪明的他不需要也不能要,太鲁钝的又会拖后腿。并且,虽则遴选东宫妃是要挑端重矜庄的,但太过了也不好,他私心里其实不喜这种的,这种容易端着,朝夕相伴的人若一直这么端着那可实在闷得慌。他原想着如若真寻不着合适的,端着就端着吧,横竖不大可能样样合意,皇家夫过成相敬如宾便算是好的了,还能多指望点什么。

 可他暗中观察下来,觉得漪乔看起来倒是合乎他所有的要求。他查了漪乔的家世之后发现她的出身也合适——张家那种毫无背景的小门户根本不惹眼,没有利益牵扯,容易推上去。

 好容易寻着的人选,不能做了别家媳妇,于是他选择先下手为强。但后来他其实已经确定她会答应他,云家老夫人寿宴那天他完全可以不亲自去,但他仍然带病跑了一趟。他那时的心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总觉亲自去问问才放心。

 他当初怕她不答应,提出登基之后还她自由时,也存着这种微妙的心思,所以他故意含糊其辞,在字句上给自己留了后路——登基后一天也是登基之后,登基后百年也是登基之后,他可没说具体是何时。他见她没发现他话里的玄机,想想后她知晓真相时候的模样,便忍俊不

 可他有些不懂自己为何这么做,转念想想,认为可能是惯于周全行事的结果,但这个解释似乎也不是很好。

 后来与她朝夕相处下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越来越在意她,与她越来越亲密。直到她醉酒那晚强行将他按在上,他心里忽然就起来。他当时完全可以将她推开,但他并没那样做。

 身体动情的那一刻,四肢百骸都起难言的冲动,一样冲击着他的意志,他只要稍稍放纵一下自己,他们这夫名分就坐实了。可他现在要了她算什么呢,她眼下根本不清醒。

 他脑中掠过念头无数,最终还是强自按内奔窜的-火,勉力克制住了。他最擅长隐忍和克制,也不多这一回,只是这一回格外难熬而已。

 之后他们变得更加亲密,他能深切地感受到她对自己的牵动。但这一切都似是一团麻,糟糟纠在一起,他有时试图去梳理,可似乎总也理不好,索就姑且搁着。

 然而她的直截了当让他措手不及。她直言不讳地说她爱他,目光一错不错地凝睇着他,问他爱不爱她。

 他当时忽然有些惘,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答她。

 他脑中纷纷,莫名想起许多陈年往事,眼前恍惚浮现出一幕幕昔时影像。

 他就好似哑了一样,无论她如何诘问,他都始终沉默。

 他身上还带着伤,于是身体上的痛楚与心底的彷徨互相加剧,其苦万状。他几乎是定在了那里,身体有些麻木。看到她扬手要扇过来时他也没有躲,他甚至想,或许生受了她这一巴掌他就能想得清楚些。

 他擅于帝王权略,各路阴谋谋也几乎不费思量,如今却看不透自己的感情。

 她与他疏远对峙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直都在梳理他对她的感情,也一直在思索为何他当时一个字都说不出。她对他的渐冷漠令他难受异常,却也让他将自己的内心看得更真切了些。

 他渐渐意识到,或许早在开始时他就对她心存好感,不然也不会特特跑一趟。后来感情愈加浓烈,于是有了更亲密的接触。及至她质问他时,他已经可以十分坦然地答一句爱,可他当时始终缄口。沉默的原因除了尚理不清心中麻外,还有一个缘由便是近乎执拗的审慎。

 他不肯轻易对自己的感情下论断,仿佛言爱也是一种承诺,不说则已,一旦出口便是一辈子。故而他慎之又慎,一遍遍审情度己,一遍遍扪心自问。

 而形成这种审慎的由,兴许与他的幼年经历有关。

 他在心智上已经十分成,但感情上其实很懵懂,所以不免后知后觉。

 不过虽说他想明白了,可如今再去跟她补说却已经没用了,她认定了他是虚情假意,他说多少句都是白费。但好在他醒悟得不算晚,只要她还爱着他,就能把她的想法扳回来。再就是,她被身份绑着,想跑也跑不了。

 她时常兀自懊恼自己狠不下心放不下他,他瞧见了直想笑,既然都跳进他的坑里了,还想跑?

 她对他误会太深,所以他选择找准症结下狠手,只不过这狠手是对他自己下的。他也根本不怕她知道他舍命救她都是提前筹谋好的,因为他是在以命相赌,这一点已经足可以证明他所要向她证明的。

 万贞儿的背水一战失败后,身体也走向了衰竭。她死的时候,他脑海中反复浮现母亲临终时的场景。看着万贞儿惊惧而死,他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反倒觉得一阵悲凉无力涌上心头。

 万贞儿死了又如何?纵使万贞儿死了,他母亲也回不来了。

 再回不来了。

 他心里对父亲也存着恚愤,万贞儿的确祸盈恶稔,但若没有父亲的纵容和不负责任,事情根本不会走到今这样的局面。

 然而在父亲弥留托言时,他忽然就恨不起来了。

 父子两个僵了近十年,父亲直到垂死时方才悔悟。

 他望着已然宾天的父亲,口窒闷难当。他屈膝跪下,端端正正地朝父亲叩首。再起身时,已是泪满面。忆及诸般往事,不住伏地恸哭失声。

 自从母亲去后,他已很少再落泪。

 血浓于水,父子天终不可改。他其实仍旧清晰记得当初相认时父亲蔼然可亲地将他抱在膝上的场景,清晰记得当初父子融洽的那段时光。

 或许他这些年并不曾真正憎恨过。自幼时起,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只教他如何去爱,没有人给他灌输过仇恨。母亲如是,怀恩如是,其他人亦如是。

 父亲弥留时一直拉着他流泪忏悔,他知道父亲是真心悔悟,但此刻后悔有什么用呢?逝者已矣,伤害既成。

 父亲说他也对不住万贞儿。万贞儿后来的毒辣扭曲确实全部拜他所赐,最初的万贞儿一定也温良敦善,不然不会被派去照顾年幼的小太子。

 他不会让乔儿成为第二个万贞儿。

 登基后,他很快将怀恩从凤召回,并亲自出宫相

 怀恩年已老迈,风霜满面,此时瞧见眼前亲来候的少年天子,一时间感慨万端,当下泣不成声。

 祐樘见怀恩要跪拜,即刻拦阻,道:“大恩尚且报偿不完,不可如此。”

 怀恩哽咽半晌,含泪笑道:“老奴此生无憾矣!”他当年倾力保护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如斯少年,他果然没有看错人。想来这个少年将来也能把大明推向另一番辉煌。

 怀恩满心宽慰,但他已经濒临油尽灯枯。

 他回归后,官复原职,风光更胜从前。祐樘十分信任他,凡他的提议几乎都会听取,他举荐的诸多忠直能臣,祐樘也予以拔擢。然而他上了年纪又在凤吃了两年苦,回京不足半年,便熬不住,撒手去了。

 祐樘恸悼不已,命为怀恩建祠祭祀,并亲赐祠额“显忠”

 怀恩的辞世对他的震非常大。怀恩在他心里的位置亦父亦师,无论是在安乐堂还是在东宫,怀恩给予他的帮助都是不可或缺的。他能迅速适应宫中生活、迅速谙朝中局势,包括他登基伊始能得这许多得力能臣,都多亏了怀恩。

 他从前无法报答,如今有能力报答了,怀恩却走了。

 当年那些在安乐堂陪伴过他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去,他觉得幼年的记忆似乎离他越来越遥远,似一个甜美又酸涩的梦。

 不过除了怀恩,还有一个人是他需要报答的。

 吴氏被从西内的冷宫里接出来时,已经哭得哽声难言。

 成化朝历时二十三年,她也被困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韶光虚度,青丝变华发,一饷青春都埋在了冷宫里头。

 不幸中的万幸,她还有重见天的一天。

 面前温雅秀的少年眉宇间依稀可见儿时的影子,吴氏望着望着,眼泪将视线模糊得不成样子。她颤着手拉住他,哑声道:“哥儿长大了,真好,真好…”祐樘忆及往事晃了一下神儿,复又浅笑道:“是长大了,正可以尽孝心了。往后我待吴娘娘如母后,也叫他们服膳上以太后礼相待,可好?”

 吴氏闻言感动已极,泪涌潸然。

 废后的地位其实不比宫人高多少,如今以太后礼相待,是顶破天的待遇。她的后位已经不可能恢复了,眼下这般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吴氏多年苦熬,一朝翻身,一时间激动非常。她十分庆幸自己当年的决定,不然她得老死在冷宫里,哪有今。她也感慨于哥儿的思源感恩之心,要遇上个不知恩义没良心的,纵使将她抛诸脑后,她又能如何?难得这孩子尝尽苦难还能不改初心。

 他小时候就当她是半个娘,而今以母后礼相待,想来也是要将对纪淑妃那份无可寄托的孝心转到她身上。吴氏百感集,暗叹这孩子命苦,不由垂泪一下下拍着他的手背,哽咽道:“那些个不好的都过去了,哥儿以后定会福祚绵长。”

 祐樘微微笑笑。会不会福祚绵长他不知道,但那些不好的确实都过去了。

 可是,仇怨也能过去么?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反复审量,审量父亲的话,审量漪乔的话,也审量他自身。

 他以前也想过将来要如何如何报复万氏,他知道自己迟早有这个机会。可如今他手握至高权柄,却踟蹰起来。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憎恨万贞儿不假,可万贞儿已死。他是皇帝,当然可以将万氏一族满门抄斩,但万家人死光了又能怎样呢?万贞儿死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报仇的快意。何况牵累旁人难道就是报仇了么?

 万贵妃才是他的仇人,她既死,他的仇恨就该慢慢放下了。掘坟鞭尸太过了,亦且他若这样做,他父亲会必死不瞑目。

 万喜、万达、万祥等外戚虽也做过不少为虎作伥的事,但罪不至死,他只做了革职抄家的处置。

 此事过去后,他竟感到万分轻松,好似终于放下了窒心口多年的一块巨石一样。他回头想想,父亲若在天有灵,看到自己如此抉择,大概也可安息了。

 他与父亲说他不会让乔儿成为第二个万贞儿时,其实也在暗想,若将来他做了父亲,必定给他的孩子最美满的童年。

 他自小到大其实一直对家有着难言的渴望。自母亲故去后,他身边亲近的亲人便只祖母一人。有了漪乔后,他渐渐觉得过着民间夫一样的日子也未尝不好,他不要别人,只想要她一个。他当时就十分清楚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他将来要承担多大的压力,但他并不畏惧,他相信他能扛下来。后来两人迟迟没孩子,他也没想过纳妃。若最后真是无子,从宗室里挑一个过继来便是。只要真有心,再大的难处都不能成为阻碍。

 不过这是最坏的打算。

 所幸两人千盼万盼,终归得偿所愿。他怀里抱着新生的婴儿时,心底五味难以言说。他忽觉眼眶发热,竟有落泪的冲动。

 自此以后,他就算是有一个完完整整的家了。终于,他也做了父亲。

 事情似乎确实一直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后头荣荣与炜炜又相继出生,但紧随而至的却是炜炜的夭殇。他眼看着小儿子在他跟前咽气,那种锥心的绝望令他再次感受到命运的森寒。

 命运从不肯放过他。

 他那段日子一直在招道士斋醮,因为他渐渐发觉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忍不住想,他还能再撑几年?他需要找寻出路,可医术救不了他。他调养了这么些年都无济于事,何况冥冥中还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左右着。

 他想要找到道士青霜,想问问到底有没有解决的法子。虽说当初他已经做好了折损寿元的准备,但无论于国还是于家,他都走不开,若能有解,自然最好。可炜炜的死似乎是个警示,对他试图逆改天意的警示。

 他好像只能认命。

 炜炜没了之后,他的身体也垮了下来,兼且他陷入了无边的彷徨苦闷之中,两厢使然,几乎消沉了一年。看到昔日在东宫时的几位业师的联名上奏,他沉默了许久。先生们历数他这一年来对政务的懈怠,一字一句不留情面,批挞之意毫不掩饰。但痛之深责之切,先生们是想让他清醒过来,个中期许不言自喻。

 他反省迂久,倒是渐渐想通了。

 他的消沉并不能改变什么,只会令事情更糟。他再是苦痛,炜炜也活不过来。不管未来会如何,他需要做的只是做好当下当做之事。

 能活几年,便尽几年的力。不能太贪心。

 他重回从前的勤勉,众人皆欣慰不已,但他却已经在考虑自己的身后事。

 他如今多操劳几年也是想为儿子奠好根基,让儿子将来登基后能走得更顺。漪乔是照儿生母,将来他不在了,她的身份只会更加贵重,无人敢慢待她。只是母子关系绝不能僵。所以郑旺妖言案出来时,儿子因着思及漪乔平素的严厉管教,又偏听了外间的传言,怀疑自己生母另有其人,他便狠了狠心,软硬并施地将儿子的想法纠正了过来。

 他必须将后路都铺好。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那天,真正的离别来临之际,他被病痛折磨得神志渐失,混沌中似乎将自己的一生又重走了一番。

 未竟之事细数起来确实不少,但他好像也无甚大的遗憾。唯一令他不放心的是儿子,他担心年纪尚幼的儿子不能担好重责。但他已经向三位恩师嘱托过了,也算于心稍慰。

 随后,他似乎沉入了一个悠长又幻的梦。

 等他再度醒来时,只隐隐记得梦中诸像斑斓陆离,细细去想,却怎么也记不真切。

 他万没想到原本决然无望的事,竟硬生生被漪乔做成了。他后来反复思量自己复归的缘由,认为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其实另一块玉一直都在他身上。他竭力回忆当年他最后一次血祭时的场景,只记得他当时了很多血,之后就昏了过去,等他再醒来玉石就不见了。结合只有双玉感应他才能复归,他推测那另一块玉或许是在那时融入了他的骨血里。这大抵也就解释了后来他的尸身为何能不腐。

 漪乔惯性地认为是他在身死后做了什么才能挽回败局,但其实是之前就埋好了因。所以他问漪乔信不信因果之说。

 他因当年的决定而罹厄,却又因当年的决定而难,他思及此便不感叹因果的玄妙。

 但他得以难的另一半关键其实还在于漪乔。他早在很久以前便时常想,得若此,夫复何求。只是他忆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忍不住想,母亲当年将那块玉给他的时候,可知那灵玉的不凡?

 他现在也说不清他对漪乔最初的好感来自于什么,是那时安舒宁和的氛围,还是她异于宫中众人的至纯粹。或许两者兼有。所以他不希望她改变本心本,他愿意一路用自己的羽翼为她挡开风雨,一直将她捧在手心里宠着。他也不希望她惧他,所以他在她面前时会抛开帝王的身份。

 于是,他与漪乔之间不似多数帝后那样纵然感情再好也始终隔着一层。他们可以毫无保留地对彼此开诚相见,全心信任对方。

 这正是他所要的。他这一生,只求一心一意。

 暌违两载,他的心境更平和,目光更通透,许多往事再回头去看,更加豁朗。不过找寻母族的事仍旧有些放不下。当年他登基之初便派人去广西寻外家的人,结果只找来纪父贵和纪祖旺两个冒认母族宗支的谎子。他气愤又失望,只好在广西给外租家立了家庙,遥寄牵眷。

 只是眼下他前往广西贺县其实并非全为寻亲。他自心知道如今时过境迁,寻到母族族人的希望渺茫。他此番贺县一行的另一个目的,是去母亲的故里看看。看看那里的山水城郭,风物人情。

 那是另一种缅怀。

 有些缺憾永远无法弥补,就好像有些人只能活在记忆里一样。人生之恸切无力处,大致谓此。  M.uB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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